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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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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张起灵的视野中,吴邪的样貌在匆匆一面之后迅速归隐于黑暗,而后才又再次渐渐浮现。仿佛是自水里一点一点打捞,也像是在雾中一寸一寸摸索,当时不觉有它,过后回想却总平添几分旖旎的况味。他先是望见了他的身形轮廓,挺拔修长却时常透着漫不经心的懒散;然后是他常穿的那件上衣,寡淡的青灰色,旧得领口磨破了,用颜色稍深的线随意缝了起来;再然后是他头顶的发旋,他偶尔扬起的眉梢,他笑起时唇角的弧度;等到张起灵终于能将吴邪眼中淡淡疏离却并未设防的喜怒哀乐都看个一清二楚的时候,距离山中相遇的那一天已经过去了三个月。

吴邪对张起灵的恢复能力表示惊叹,他说上次那人半年多才恢复视力,你怎么会痊愈的这么快!他说这话的时候正坐在张起灵对面伸手想扒人家的眼皮,非要亲自验证。

张起灵心说你又不懂医术,能看出什么来。他拉开吴邪的手腕,吴邪不死心地再伸来另一只,结果两只手都被张起灵牢牢按在桌上。他挣了几下挣不开,眼巴巴地执着道:“你让我看看。”

他这个样子看起来有点幼稚,张起灵莫名觉得好笑。他们隔着桌子对面而坐,张起灵微微欠身凑近吴邪,和他脸对着脸。吴邪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睛。

“你睫掉了一根,在鼻梁上。”张起灵说着,用手指将那根睫拈下来送到吴邪眼前,“看得够清楚么。”

吴邪垂着眼看着伸到面前的指尖,有点发愣,再往上看去,便是张起灵隐隐含着笑的目光。

吴邪蓦然转开头去。

他望向窗外,窗外蓝天白云青山碧树一样也没缺,却一样也没入了眼。他只想着说点什么去消解正徐徐来袭的陌生感觉,可是半天也没找出一个字来。

张起灵看着对面注意力不知道跑去了哪里的人,看了一会儿,然后他咳了一声,换了语气,“你什么时候走?”

吴邪茫茫然看回来,“嗯?我?”

“你说过,你不打算留在这。”

吴邪眼神晃了晃,“…哦……”

尾音拖得长,明显的犹豫或悬而未决。张起灵赶在他回答之前开门见山道:“你可不可以帮我一个忙?”

他转身拿过靠在墙边的刀,横放在桌上,“这把刀对我来说很重要。”他看着吴邪,镇定而认真,“你能不能帮我保管一段时间?”

“啊?”

张起灵迎着吴邪眼中的疑问,继续道:“张家是个大家族,内部很复杂。这把刀是我的,但是在我的家族内外,想得到它的人还有很多。”他说这话已经没什么顾虑,几个月下来张起灵已经可以确定吴邪对于张家完全是一无所知的状态,更别提张起灵三个字的意义。这个人什么都不知道,张起灵证实了这一点的时候心情复杂。

吴邪消化了一下他的话,了然道:“你的意思是,你现在不能把它带回家?”

张起灵点点头。

吴邪刷地把刀从鞘中出一截,翻来覆去看了一遍,“幸好那天顺手把它也捡回来了,害我胳膊疼了好几天。这么宝贝,有什么特别的?”

“对你来说,没什么特别的。” 

吴邪忽然邪邪地冲张起灵笑了一下,“你就不怕我抢去?”

“它对你没用处。”

“切,那可不一定。……你要我保管多久?”

“大概三个月,具体日期我还不能确定。”张起灵这次无故离开张家的居住地已经够久,他要想不被人注意或追查行踪,不可能很快再出来。

吴邪犹自把玩着刀鞘,心不在焉点了点头。

张起灵看着他把话说完,“所以你别走。”

吴邪停下动作,侧过头看了张起灵一眼。那很短的几秒钟他好像忽然回到山中初遇的时候,整个人再次散发出那种寂静到骨子里的气息。仿佛正眼见烛火将息、高楼将倾,无可转圜的荒凉寥远。那是少有的几次张起灵完全无法领会吴邪的神色和目光。而对于这个人,他不懂的,他都想懂。在他们模棱两可心思莫测的最初,张起灵未能分辨这是何种预示。

吴邪很快便转开了视线,他低头笑了笑,然后站起身随手将那把刀立在墙角,淡淡地说:“那你记得来拿。”

他这就是答应了,那么他至少三个月内不会离开这里。张起灵暗暗松了口气。目前他在张家的身份只是一个好身手的族人罢了,人微言轻,不处在任何一个羽翼之下,更没有一个势力拥护他,就算他找到了传说中的那个人,带回去也只有乖乖交出来的份。他不知道依照张家祖训这个人将会被怎样对待,但用脚趾头想都料得到绝对不会是好吃好喝供起来当神膜拜。他毕竟救他一命,张起灵不想害他。可是当然,他更加不想把他放走。是以瞻前顾后,最终有此一招。

这其实是个赌。张起灵向来偏好万全之策,这次却宁愿下注。他押这个人承诺是真,守诺是真,他押他疏淡的举止下温良的本是真。

三天之后张起灵告辞离开。吴邪送他到门口,他站没站相地踩在门槛上,比张起灵高出了一大截,垂着头看着对方走出门去又转回身,闷闷地说了句:“我走了。”

几个月来吴邪每次看到张起灵那个年纪轻轻偏还一本正经的模样都很想逗他,于是他抄起手来,关切道:“诶呀,要不我还是亲手把你护送到家吧?不然你再中了毒迷了路怎么办?”

张起灵想他刚才其实应该直接走的。

吴邪哈哈笑着伸手在张起灵脸颊上捏了捏,“张起灵小同志,别总板着脸,多笑笑,你看天气这么好!”

张起灵有生以来从未被任何活物捏脸调戏过,……死物也没有过。他怔了怔,待吴邪收回手,又自己抬手在唇边蹭了一下,然后不大自然地扭头看向去路,白花花的日光晃得他眯起眼睛。

已经是五月末了,天气晴暖,一丝风也没有。张起灵墨黑的头发和眉眼安静异常,他的侧脸比光更强烈地印映在吴邪的瞳孔中。之前常觉得这人满身都是与外貌全然不符的宁定泰然,现下这么一看,也还是青春少年。吴邪这时才突然想到,他竟已经与这人朝夕相对寝食同步了三个多月,已成为他与人最为长久亲近的交往。他在反应过来之前便脱口而出:“什么时候回来?”

这话问的不对,一出口吴邪就意识到了。张起灵和这里本没什么相关,拿他的刀而已,顶多只有个“来”,哪有什么所谓的“回”。

张起灵思索了一会,“最迟三个月,我会尽快”,他看着吴邪的眼睛,“你不要走,等我回来。”

他也说“回来”。

吴邪笑着点点头,“好”。

斑斓春光里,他默认这个温暖的巧合。

他们简短道别。那时尚不知晓这段时光给彼此带来的是如出一辙的陌生经验。在那之前他们从未遇到过对方这样的人,亦从未与任何人如此这般的相处过,那种似乎不该如此又似乎本该如此的感觉更是不曾在别处体验。这些日子突兀而蛮横地插进生命中,却犹如微温的水流般柔缓自然,此间种种仔细想来恍若虚幻。是故明明均已瞧惯了人事,那心头惊动却不知如何处置。

张起灵在艳下埋头走了一阵,忽又停下脚步。转身望去,视线所及之处已不见人影,只有山脚下一座伶仃的小房子,烟囱中袅袅地冒着一缕细烟。

而此时的吴邪则坐在桌前,对着墙角的长刀静静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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