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秋风卷起脚下的枯叶，擦过他的面颊，纷纷扬扬，鞘中宝剑轻吟，他嘴角上提，喃喃而语：“青峰之上，若真有神明……可否保佑天下，无论此战如何，给百姓一个明君……”
耳后一记声响，他转身，毫不意外地遇上她平静的目光，他走去，柔声道：“你该多睡会儿的……”志保搭上递来的手掌，望去一片草色，兀自说道：“宫里的荷花已经败了吧……”他闻言，顺手拉她坐下，解下肩上的披风给她包上：“凉了。记得多穿衣服。”她没有言语，偏头靠上他的胸膛，声音轻如雨丝：“我想姐姐了。”或许家中已经添了一个孩子，或许……“我们很快就回去，”他蓦地捧起她的脸蛋，低柔地望着她，指腹贴上她的唇一瓣，他低哑地说着，“很快就回去……然后我们会有……”
他说不下去，她突如其来的拥抱，竟叫他无言以对。她只是抱着他，新一能感觉到耳旁浅浅的呼吸声，伴着她特有的幽幽发香，“志保？……”她没有动，却听到她淡淡地说：“我说过了，不要愧疚。我也……从没有后悔过。”他只觉得胸膛一热，抬手环住她，“好……再也不说了。”
“嗯。”
北风卷起旌旗，数里外，惊雷军已行至青城附近，领军者，正是惊雷军的主子——靖王工藤羽雷。
“王一爷，皇上那边？……”说话人是一名军将，早年便投了靖王，此次带着自己的几队兵马随行。同骑于马上，却硬生生矮了身旁人一截，那军将唯唯诺诺地用余光瞟向身旁人，而那人罔若未闻。靖王一身华服锦绣，缁衣袖角镌金丝，冷峻的面容上尽显霸气，军将暗自叹气，这一身宫服，也洗不去他满手血腥啊。
工藤羽雷他也想不明白，朝臣皆知他与太子的帝王之争，虽然如今太平盛世，他的这位皇帝兄长似乎并无大作为，但他深知——一位开辟了如今王朝的人，不会什么都不知道。从一开始，他就放任着这些宫斗，即便数月前狩猎场之后，皇帝也只是不知其意地看了他一眼。“皇兄啊皇兄，你究竟在想些什么呢……”他稍稍挑眉，远远望去，金麟奇峰在群山怪石之间极其醒目，高一耸入云。
“来者何人！”军将忽然起剑，直指对面的黑衣人。
琴酒单膝跪地，抬首看向靖王，冷声道：“王一爷……无影仙有负王一爷所托，还请王一爷再给一次机会！”身后仅留下七名黑衣使者，其余的皆在昨夜太子军队的突袭中被杀。马上之人没有说话，看着琴酒目光愈是恐怖，“驾！”靖王忽地甩鞭向马，朝前方军营奔去，众人愣神之后急急跟上，硬是被甩下数尺之遥！
“主人……王一爷怕是……”“闭嘴！”琴酒缓缓起身，微眯起眼眸，眼前尘烟滚滚，他望着远去的军队，若有所思。
军营之中，遍地死伤。
“喂，天亮了。”平静到静乎麻木的语调，影子面无表情地看着眼着一具具一尸一体被抬起，放下。怀中的女孩渐渐转醒过来，眼角还留着昨夜惊恐留下的泪痕，一揉一着眼睛，面前的狼藉提醒她那黑夜里的一幕幕并不只是梦。留香动不起来，微愣地坐着，直至听到兵甲摩一擦的声音，她回头，赫然发现自己竟是从那人的身上起来的。他一言不发地起来，没有看她一眼。留香突然觉得胸口扎地疼，一回神，竟发现影子停了脚步，而自己的手……正牵着他的衣角。
“你……没事吧？”她垂着头，想到昨夜太子军队忽然来袭，满眼的鬼火，满眼的杀戮，血腥……有个人突然蒙住她的眼，用沉稳的声音告诉她：“别怕，我在这。”她看不见他，混乱中只觉得这声音好熟悉，后来不知不觉便睡下了……想来……这人便是影子了。
半天没有响应，她望去，只见他背着朝一陽一看着她，声音没有波澜：“你，不该来这里。”留香怔住，腾地站起来，怒视他，下一刻对上他死水一般的眼，她忽然无话可说，只觉得……有什么东西撞了她的心口，失了一秒呼吸。
他转身离去，她也就这么站着。两个人，似乎都丢一了什么。
靖王到达军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沉沉的死气，和面容麻木的影子。他忽然笑起来，马鞭一挥，直指那金麟奇峰，一陰一冷道：“我要让天下人看看，谁才是真正的帝王！”身后惊雷军爆发出响彻云霄的吼声。古人有云：哀兵，必胜……
他果然还是小瞧了那太子殿下，竟得武林八大世家相助，毁了他四成的惊雷军！“皇兄，这就是你儿子啊……果然像你，哼！”
另一面。太子营帐之中，一派轻松的气氛。
“这一战打得太爽了！没想到名镇中原的惊雷军如此不堪一击，哈哈！”“那可多亏了太子殿下的妙计啊，否则怎么会赢得这么爽一快！”“我从前还都不知道，小小一快黑煤，居然能烧出绿色的火来，啧啧。”
众人嚼着话头。太子几个却是显得忧虑，昨夜一战，本不为缴敌，装神弄鬼扰乱军心意在影响接下来到达的惊雷军，届时方便一同歼灭。可后来却一发不可收拾，毕竟是江湖中人……这下可能适得其反，使惊雷军的士气上升不少。
“太子殿下，据说靖王已经到达青城……那么接下来……”白马探也想到了太子的忧虑，却一时也想不出办法。新一描着地图，叹口气道：“接下来，到他们出棋了。”他停笔，在金麟峰上，用朱红圈了一笔。或许接下来，才是难关。
近两日，太子下令全军一警戒，气氛顿时紧张起来，日夜轮班的巡查兵，每日天未亮就起一操一的将士，连炊事兵都战战兢兢地检查每天的食物。
“似乎……开始有那么点上战场的味道了啊。”说话的人嬉皮笑脸。红子都懒得看他，嘴角一抽一搐道：“死人头，打完战你可得好好地站在我面前，别到时缺胳膊少腿，告诉我你什么也不知道就给人家黑了。”话毕，身旁人居然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抓住她的手，哽咽道：“一娘一子，我就知道你不舍得我受伤，我就知……”剩下的话被硬塞一进嘴里的馒头咽回了肚里。红子嘴角已经一抽一筋：“活该你小子缺胳膊少腿！”随即转身走人。快斗哀怨地望着红子决绝的背影，狠狠咬下一口馒头。蓦地眼角一瞟，看到消失在石头之后的黑影，挑了挑眉。
靖王至青城的第四日，入夜时分竟有信使前来。
“果然是在金麟峰吗……”白马探想起那地图上的朱红一圈，想来太子早已料到。红子点头，道：“主子选在青城，这金麟奇峰也算一个理由。”“红子姑一娘一所说可是那金麟奇峰的传说？”青奴倒着茶，也兴致勃勃地问道。见红子点头，青奴更是来劲：“我是南方人，南方人一大多都知道这个传说的。我自小一便听我姥姥说那金麟峰的传说了，传说那峰上曾经住着两位通天老人，能识帝王之相呢！”
白马探思忖片刻，道：“难道这靖王会信这传说？”红子摇了摇头：“这不是信不信的问题。自古皇帝皆问天命，金麟峰之上是否有什么老人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在这与帝王之道十分接近的地方，是皇位之争最佳的战台。”“哇！一娘一子你懂得真多真多！”快斗恬着一张熊脸扑了过去，红子一巴掌打个正着！在旁的撷艳轻笑两声，抬眼便遇上白马探坦荡荡的眼神，急忙躲开了去。
青奴什么也不知道，傻愣愣地看着这四人无从插嘴，就一起下手跟红子欺负快斗……战争打不光的，只有人情。
给眼前单薄的佳人加了件衣服，新一只能无奈嗔怪：“都说了天凉了，要加件衣服，你怎么就是忘记呢……”别是连衣服都懒得加了，真是的。而她只是直勾勾地看他，许久没说话。他失笑，手掌覆上她的脸颊，身一子往前一探用额头抵住她的，正欲开口说话，她微凉的指尖已触上他的眉眼，只听得她轻轻的一句：“我等你回来。”仿佛是那不久前的清晨，他渐渐隐于天光之中，她淡笑地回他那句“我等你回来……”等他回来……却是一片血光……
他眉一蹙，终于将她纳入怀中，“你要好好地，等我回来……”他低声说着，不知是要她承诺，或是给她承诺。“我信你定会赢他，路上小心便好。”她不紧不慢地说着。她明白自己是谁，战场之上不应给他累赘，便让他好好去，好好的回。
月色之下，寒光宝剑低吟着宿命。这一一夜，有人仿佛听到金麟峰上传来絮语阵阵，伴着寥寥琴音，明细不可知。
奇峰极险，他仅带了快斗与红子。
徒步上峰顶，半途偶遇几个小童，三人甚是讶异，险峻之地，怎会有小孩成群。小孩见这三位生人也并无怯意，自玩自的。再往前行，小竹楼立在那苍天古松旁，其下涧水潺一潺，别有一番韵致。愈近，愈是闻得一阵琴音，一音一节，仿若融入这山水，悠悠荡荡，听得人油然一股惬意之情。
快斗调笑道：“莫不是这奇峰之上真有通天老者？”琴音骤停，快斗面上忽地白了一下。“快斗，不得无礼。”新一无意前去打扰，虽不知那阁中是否传说中的老人，但这奇峰之上阙阁之间的，必是奇人。他朝前一步，拱手鞠了一礼，音量不大不小：“晚辈途经至此，无意打搅居士雅兴，这便离去。”
说罢转身欲行另一条道，却见一个和尚盘坐于石上，瞧见新一，合掌问候。三人回礼，不想那和尚只是看看新一，而后道：“施主，可愿陪小僧下一场棋？”“这位师父，我们……”红子接口，不想新一朝她一摇头，便向和尚走去，缓缓坐下：“还请小师父赐教。”细看之下，这小和尚倒是生得一张极其漂亮的脸。
“施主，你赶时间吗？”和尚清清淡淡地问着，说话间，落了一枚棋子。他不紧不慢地掷下一颗黑子：“不急。”和尚不动声色，长指一伸，又是一步棋。
琴声又起，这回却是迂回婉转的曲调，犹如女子妖娆的步伐，梅雨间撑一一柄一青纸伞踮足慢行……新一又行了一步棋，闻见琴音，一抬头正遇上和尚眉眼间一闪而过的变化，只听得依稀一句：“这家伙……”
等到小童们一个个归来，这场棋局已尽尾声，新一一手滞于空中，半晌才落下，而在棋子触盘的一刻，和尚突然出声：“施主，结果已成定局了。”新一终是没有落下那一子，抬眸看那和尚，随即又是一笑，将手中棋子放回，他起身，道：“多谢小师父。”和尚没有回话，只是行了一僧礼，起身离去。
差点睡下的两人皆是不解，却深知问也得不到什么答案。拍拍落于披风之上的枯叶，准备起程。
三人渐渐行去。和尚掀一开竹楼上的帘，淡淡道：“和他爹真像。”琴台之前的白袍男子轻抿一口竹叶青，灿笑着看和尚：“果真是皇宫里的珍酿，好极！和尚，和喝一口嘛……”和尚轻飘飘地剜了那人一眼，轻哼道：“胡乱弹琴！”白袍男子饮酒自顾自地笑……这种风牛马不相及的谈话，两人之间，拈指算去……似乎已是数百年。
奇峰之下，两军皆无动静——但愈是静，愈是紧张。接下来会如何，皆看奇峰之上，帝王星究竟落于谁的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