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甚至天还没亮，鹿晗就起身离开了。
没有跟外婆交待一声，就这样，走了。
了无痕迹的。
即使曾经存在过，也不会被人察觉。
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动作上进行着应该做的事情。
木然坐到公车上，向另一个目的地前进。
如墨的瞳仁，令无数女孩羡慕妒忌。
却空洞得，如同人偶的眼睛。
甚至连眨眼睛的次数，也少之又少。
回到空无一人的宿舍，就拿起画笔，在一张一张白纸上描绘着多变的色彩。
一幅又一幅美轮美奂的画就被他这样一笔一划地绘出来。
不得不令人赞叹的画功，对于色彩的驾驭，几乎炉火纯青。
然而，他的世界却只有黑与白两种颜色。
相互交织，构成他单调的世界。
放下笔，鹿晗望了望空无一人的宿舍。
过于安静的地方。
鹿晗眨了眨眼。
宿舍所有的东西一摇一晃的，像水面上的涟漪。
鹿晗猛地拉开宿舍门，冲了出去。
来到饭堂，打了一个饭，一份青菜，以及一份萝卜干。
离开队伍的时候，他明显听到了几声不屑的啧啧声。
鹿晗低着头，装作没听见。
听见了又能怎样，自己吃的菜，的确寒酸。
坐了许久，鹿晗看着盘子上的菜，完全没有食欲。明明很饿，却感觉吃不下去。
坐在旁边的几个女生鬼鬼祟祟地低语。
“这个就是那个鹿晗啊？”
“不是他，还会是谁？”
“就他也整天粘着世勋他们？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
“不就是，你看他那个穷酸样，只是脸长得稍微好看点，其他的……哎谁不知道他是什么人，也不知道世勋他们怎么想的。”
“我说你们还是小声点别让他听见，他人挺阴森的……”
鹿晗咬了咬牙，把全部青菜和萝卜干全部拨到盛饭的那一格里面，低下头拼命往嘴里塞。
才刚吞到肚子里面，胃就对这些饭菜产生了强烈的排斥。
鹿晗禁不住往旁边一躬身，一阵干呕之后把刚才吃掉的东西全吐了出来。
旁边的人都像见到瘟疫般，立即皱着眉头坐得远远的。
打扫饭堂的阿姨不满地大声呵斥，“你要吐就到外面吐啊！把这里搞得那么脏算什么！你以为这饭堂只有你一个人吃饭啊？！”
“对不起！”鹿晗连忙道歉，从口袋里拿出纸巾正想收拾，不料手肘撞到了饭盘。
接也接不住，鹿晗绝望地闭上眼睛。
饭盘哐当一声，连带着吃剩的饭菜掉在了鹿晗刚才呕出的一堆脏物上面。
清洁阿姨暴怒的声音立即响起，“走走走！别在这儿给我添乱！麻烦死了这人！”
其他声音也纷纷响了起来：“哎你还是快走吧！真是丢人现眼！”、“就是就是，别在这里影响我们的食欲！”
鹿晗只是慌张了一阵，随后面不改色地离开了饭堂。
头，却痛得快要裂开。
一个学生对鹿晗的行为嗤之以鼻，“他的脸皮还真是铁打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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蜷缩着坐在楼梯口，鹿晗拿着手机，出神地望着，屏幕里的那张面孔。
所以，我是不能给你打电话了吗？
我这样的人……
手机屏幕亮了又暗，暗了又亮。
最终，鹿晗把手机塞进口袋，站起。
抬起手用力地用袖子擦了擦眼，鹿晗缓慢地走上楼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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趴在阳台上，鹿晗仰头，无声地数着那一颗又一颗的星星。
好像除了做这些，他的生活，根本无事可做。
空虚感随着夜色的逐渐加深而渐渐放大。
最后把他淹没，让他窒息。
脑袋被什么撞了一下，鹿晗迷惑地往下看。
宿舍阳台正对着校外的路，橘黄色的街灯照亮了那一张熟悉的面孔。
鹿晗睁大了眼睛，下一刻忘记了思考。
如果问他，进了这间学校之后最深刻的记忆是什么。
那他必然会想起，那个无云的夜晚，漫天繁星下戴着鸭舌帽，抬起头向他灿烂地笑着，并露出尖尖虎牙的那个干净少年。
几乎是此生最美好的回忆。
直到生命终结时。
分别几天，再见时，竟觉得恍如隔世。
星空下他的脸，白皙得近乎透明。
好像不过是自己这几天心里所想而幻化出来的虚像。
直到他好笑地说出一句话，鹿晗才意识到，这个人是真实的。
“呀！才几天而已，就不认识我啦？”然后眼睛又笑成了一轮弯月。
怔怔地望着他，好像有那么一束柔和的光，悄悄撕破厚重的黑暗，照了进来。
是惊喜，迷惑还是感动？
心里瞬间涌上许多种情绪，但心里唯一最确定的就是，见到他，真好。
“你怎么在这里？！”鹿晗惊讶地问道，话说出时才发现连声音也是颤抖的。
眼眶也有些湿润。
吴世勋伸出手指，放在嘴边嘘了一声，然后说：“你不是没什么朋友嘛，怕你寂寞，找你来了。”
鹿晗嘴唇动了几下，然后发自内心地笑了。
吴世勋向他招了招手，“出来啊！”
“怎么出？宿舍关门了！”
“这里不高，你踩着空调跳下来，放心，我能接住你。”
鹿晗也没有过多犹豫，双脚踏在空调上一跃，就跳了下去。吴世勋接了他一把，扶着他站稳。
鹿晗兴奋地咬着嘴唇，看着他笑。
街道尽头那边传来了急促纷乱的脚步声，“快点！我见他从那边跑了！”
吴世勋循声望了一眼，回过头，“你愿意和我一起逃吗？”
鹿晗的眼睛映着他的模样，“好。”
吴世勋嘴角掀起一个优美的弧度，拉起鹿晗的手，撒腿就跑。
鹿晗低头，看着他指骨分明的，纤长的手指。
握住他手的那一瞬间，好像握住了全世界。
身体被一直拖着往前，鹿晗只能拼命用力，才不摔倒。
吴世勋回过头，朝他微微一笑。
周围的景物也好像静止了，全世界只剩下俩人在快速奔跑。
脚步声啪嗒啪嗒，在两人心上敲击，好像在演奏一首美妙的歌曲。
两人慌不择路地跑到一个较隐秘的角落停下，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气还没喘过来，身后的人就赶到了。
吴世勋烦躁地呸了一声，“你丫的居然这么快！”
抓起鹿晗的手又想逃，鹿晗把他拉停，果断地说：“把你的帽子和外套给我吧，我去引开他们，你到公园那边等我，我甩掉他们直接过去找你。”
吴世勋犹豫，“这样……你没关系吗？”
鹿晗点头，“没事的，反正他们要捉的是你，发现了我不是你，他们也不能拿我怎么样，不过就不知道这行不行得通罢了。”
吴世勋下定决心，利索地脱下外套和帽子。
鹿晗穿戴好衣服和帽子，朝吴世勋点了点头，跑了出去。
不久之后就听到了喊声：“在那里！少爷在那里！快追！”
等脚步声远了，吴世勋才走了出来，往公园那边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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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到公园，吴世勋坐在长椅上等待。
清风拂过他额前的碎发，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吴世勋抿着嘴角，笑了。
好像好久也没试过，被人追赶也这么开心了。
鹿晗肩膀上下起伏着，笑得一脸明媚朝他走来。
吴世勋眯起眼睛，“想不到我们居然那么像，哈哈，他们竟少爷少爷这样喊！”
鹿晗听他这么一说，也是忍俊不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吴世勋哪曾见过他这样的笑容，愣了一瞬，也哈哈地大笑出来。
人们总说乐极生悲，吴世勋望着鹿晗，笑着笑着，心里突然酸涩得厉害，眼睛也蒙上一层雾气。
鹿晗见他样子有些不对劲，便停了下来，“你怎么了？”语气不自觉地流露出关心。
吴世勋脸上的笑容僵住，失落之色尽显脸上。
公园瞬间变得寂静，只有喷水池哗哗的声音在徒增尴尬。
“介不介意，告诉我？”鹿晗瞅着他，谨慎地问道。
吴世勋回头，声音带着不忍，“告诉了你，你就要和我一起承担了，这样的悲痛，你愿意承担吗？”
鹿晗仰头望他，纤长的睫毛在他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金钟仁的话幽幽响起：如果他当你是朋友，总有一天他会告诉你的。
不明白朋友的具体意义，但如果真的是朋友，无论是怎样泛滥沉重的悲伤，只要有一方愿意分担，那么，悲伤或许也会减轻吧。
鹿晗笃定地说：“告诉我吧！”
吴世勋喉结滚动了几下，吸口气，“知道有家等于没家的感觉吗？”说着凄然一笑，“我最清楚不过。”
鹿晗睫毛颤抖，心里默默地说：知道的，我都知道。
“我从5岁开始，就再没叫过那个人一声爸了。很不孝吧……可是你要我怎么叫得出口，对这样一个人……为了外公的财产和公司接近我妈妈，每天每夜都说着让人恶心的，虚情假意的情话，只有他，能做得出。不仅这样，外面还藏了女人，还有了个私生子。”
鹿晗惊讶，难以相信地看着他，何曾想过，他光鲜亮丽的外表下，居然掩盖着，那么多不为人知的事情。
“后来一切利益到手了，他啊，立刻就翻脸不认人了，总是不回家，外面的女人也总打电话过来骚扰我们。他也任由那个女人为非作歹，我妈要他向自己解释清楚，外面的女人是怎么一回事，那个私生子又是怎么一回事，还有，他对她，以及对我妈，又是怎样的一回事。”
吴世勋狠狠地咬了咬牙，眼睛蒙上仇恨的红，眼神也变得怨毒，“可他非但不解释，还要打她，骂她，最后耐性都磨尽了，便强行把她送到外国。我妈当时已经心灰意冷，只是想把我也带到国外，但那个男人偏偏不让她如意！”
吴世勋抬头望向布满星辰的苍穹，喉咙像被噎着一般，“她走之前，还对我说，一定会回来带我走的。我还清清楚楚地记得，她走的那天晚上，天空划过很多流星，我从出生到那一天，第一次看的流星，那时几乎万念俱灰的我，还曾庆幸从那即逝的流星里得到一丝抚慰。知道流星陨落的意思吗？那意味着生命的逝世。”吴世勋无力地笑笑，“就是那天晚上，我妈妈乘坐的那一辆飞机失事了，无一人生还。”
悲伤迅速蔓延，网罗住诉说者与倾听者的灵魂。
“我好恨，恨那个眼中只有钱的男人，因为他，我妈才会死得那么冤枉，而他，从始至终，都没对她交待过任何事情。每次见到他，我都忍不住想，为什么死的不是他，他死了，换妈妈回来！”吴世勋颤抖着说，眼里的仇恨之火熊熊燃烧，任何一样东西碰到，都会顷刻化为灰烬。“还有外面的那个女人，以及那个肮脏的私生子，他们都该死！”
吴世勋转过头，扬起嘴角，染上仇恨之色的嘴唇变得妖异，“等有一天我真正长大了，我一定会揪出那两个人，让他们尝试一下，我妈所受过的痛苦。”
鹿晗莫名地浑身打了一个哆嗦，一股恐惧蔓延全身，眼睛也不由自主地躲着他的眼神。
吴世勋痛苦地扶着额头，“很恶毒吧？你害怕了吗？”
鹿晗呆住，突然觉醒过来。有什么可怕的，自己还不是这样。手轻轻地拉住他的，鹿晗柔声说：“没关系的，我明白，怨恨，是你活下去的唯一理由。”
吴世勋猝然回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半晌，笑出声来，“是啊，除了怨恨，我还能怎样？”
鹿晗的瞳孔完全定住，出神地望着他。吴世勋。
好像上天让鹿晗与他相遇，就是为了让鹿晗在今晚，解读他的怨恨。
才发现，我和他，竟然如此相似。
好像找到了一个，一模一样的自己。
都是以怨恨为支撑而活下来的人，却可悲得，连自己怨恨的对象是谁都不知道。
既然这样，我们相互亲近吧。
鹿晗紧紧地扣住吴世勋的手，眼睛又开始模糊得看不清东西。
秋天夜晚的风像长了刀子，疯狂地剜着两人身上的每一寸肌肤，以至于身上千疮百孔。
两人背后投下两个拉得老长的，黑暗的影子，随着月光的移动，快要融为一体。
滚烫的血液在不停地沸腾，许多浓稠的热泡浮在表面，随着底下血液的不断升温，“啵”的一声，爆了。于是血色蔓延，把原本苍白的一切晕染成夺目的红。
那是仇恨的颜色。
当仇恨尘埃落定的时候，血就会静止蔓延。
那么到那一刻，撕毁灵魂，粉骨碎身。
